梦影风痕

烟霞缭梦,鸾鹤凌霄云弄影;兰若薰风,珠玉流彩月凝痕。

[夕&年&黎]踏寻往昔之风——大梦

画卷中婆山镇的当铺掌柜黎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?

夕和年轻时的黎在山中究竟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?

两人最终又是如何走向殊途的?

年和夕的姐妹关系是否会迎来缓和?

让我们一起踏寻这缕往昔之风吧~


章节列表

第一章  [一画之争]

第二章  [一命之恩]

第三章  [一厢之愿]

第四章  [一晌之欢]

第五章  [一隅之安]

第六章  [一念之旅]

第七章  [一生之约]

第八章  [一夕之梦]


一画之争

彷徨不定,踟蹰不前。没人能够料想,一贯洒脱果决的年也会陷入某种犹豫不决的境地。然而,就在一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炎国风格门庭前,她几度伸手,打算扣响门环,而后又将手抽了回去。

关于这扇充满违和感的炎式大门,以及门背后的人情风物,罗德岛上的流言早已不胜枚举。几名干员就可以向旁人提供几十种大行径庭的说法。对于这些光怪陆离的描述,年自然是心知肚明的,大多时候她只是一笑置之。对于极少数受到了惊吓的干员,她甚至还会非常贴心地给予安抚。

正因为太过熟悉门里的那个她,此时此刻的年才会顾虑重重。几番徘徊后,她还是向前迈出了脚步,嘴里无可奈何地嘟囔着:“估计只有我这个好姐姐肯来照顾她吧。”年闭上双眼,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径直推开了那扇门。

再度睁开双眼,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间简单朴素的画室,稍显空旷的房间里弥散着似有若无的栀子花的芬芳。位于房间中央的夕正聚精会神地挥笔作画,丝毫没有在意不请自来的访客。

“我原以为,等待我的会是一片恢弘壮美的锦绣山河。”年浅笑着轻抚折扇,率先搅动了画室中的平静。

画师并未停笔,也没有回身多看一眼,声音冷若冰泉:“似你这样的不速之客,不值得我多费笔墨。”

年尴尬地笑了一声,谨小慎微地走上前去,仔细观赏着那幅尚在创作中的画作,不禁感叹道:“水光潋滟,山色空蒙;日出霏开,云归穴暝;歌台暖风,舞殿冷雨,果然别具一格。”

话音刚落,画师的手蓦然停滞了下来。她轻叹了一口气,身体没有分毫挪动,只是将手中的画笔搁置在了一旁,趾高气扬地讥嘲道:“你这铜铁脑袋什么时候这么懂画了?”

年眯起了眼睛,丝毫不为所动,镇定自若地答道:“你那点小心思全都铺在了画纸上,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能看不出来?倒是继续画啊,我真想仔细看看,你的下一笔又该落到何处。”

“意兴阑珊,自然应当收笔,我不画了。”夕转过身,狠狠地瞪了年一眼,板着脸问道,“哪个喊你过来的?不是说好这几个月我都要闭门清修的吗?谁都不允许进来。你也不能例外。没事赶紧册起!”

“好一个闭门清修?好像你前几天还招待了几名沃尔珀小干员,她们还夸你这儿的山楂很甜来着。”年毫不客气地走到了妹妹的身前,落落大方地坐到了书案上,似笑非笑着调侃道,“分明是你自己画不下去了,还要编出这种无聊的借口,真是拙劣啊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画不下去了?”夕毫不示弱。

“水光潋滟,山色空蒙,此乃非晴亦非雨;日出霏开,云归穴暝,此乃非明亦非晦;歌台暖风,舞殿冷雨,此乃非春亦非秋。”年的目光逐渐锐利,好整以暇地说道,“究竟是何等矛盾的心境,才会让你画出这样的图景呢?你的那点小心思也只好瞒过旁人,我可是你的好姐姐啊。”

“意有所极,笔亦同趋。此话确有几分道理。可我方才不过是在信笔涂鸦,哪有这许多深意。”夕闭上眼睛,随手揭去了画纸,淡漠地应答道。

年收敛了笑容,一改惯常的轻浮姿态,正色说道:“依我看,你虽已身在这罗德岛,却仍旧选择了画地为牢,虚掷光阴,溺于过往,缅怀那些不复存在的镜花水月。”

“一派胡言!我之行止,与你何干?既然你信奉的是无辣不欢,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聊的。”夕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。

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了开来,年挠了挠头,挤出了一丝笑容,故作轻松道:“你知道吗?工程部门新来了一位金发的小天马。她干起活来态度特别认真,手艺也不差。如果有机会的话,我倒是有心向她传授一点冶铸方面的技巧——”

“那是你自己的事,与我何干?”夕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,心不在焉地说道,“我不会插手你的事,希望你也别来对我指手画脚。”

“我的话还没说完呢。那位小天马刚好也有一个姐姐。她们姐妹间的关系真是羡煞旁人啊。妹妹不辞辛劳帮姐姐打造装备。我不也帮你锻造了那把剑,还送过你一条手串嘛。同样是血脉相连的姐妹,差距怎就这么大呢?”年哂笑着将身体朝着妹妹那边靠了过去。

夕猛地拍案起身,声色俱厉地说道:“再有一句胡言乱语,我真的要下逐客令了!”

年摆了摆手,悠闲地说道:“我已经找到了几位可塑之才。那你呢?我看这罗德岛上也算是人才济济,似乎也有几位擅长绘画的人才。你就不打算收几位弟子,把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。”

“我死了,笔意还在。要那些个弟子又有何用?我没你那份闲情逸致,跑去传道受业。”夕满不在乎地说道,“夕我从不教人绘画,过去不会,将来更不会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年眨着眼睛,意味深长地追问道。

“你又从哪儿打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?”夕微微蹙起了眉头。

年朗声笑了笑,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说道:“我想也是,像你这样的孤僻鬼,也就我这个倒霉姐姐会这么贴心地照顾你。这片大地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你放下身段呢?如果真有这种人,一定得让我认识认识呀。”

“够了,姐姐,你今天真是烦人得紧,就不能让人清静一会儿吗?”夕背转过身体,闷闷不乐地质问道。

“好啦,我也不是故意过来讨嫌的。这次来其实就是想和你打个招呼。”年露出了一丝黠笑,轻描淡写地说道,“我偷偷借用了你的一幅画作,给我的下一部片子充当布景,好像是叫……婆山镇来着。你该不会有意见吧?”

说时迟,那时快。年只觉一阵疾风拂过,宽厚的剑刃已经贴近了自己的脖颈。

年轻笑了一声,不慌不忙地说道:“区区一幅画,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吧。要是在这里动手,会给不少人添麻烦的。”

“自作孽,不可活!姐姐,你偏要招惹我,那就别怪我不讲姐妹情分了。”夕冷酷地说道。

“你的画都在这附近,这次又打算毁掉多少才肯罢休?未免可惜了。”年继续说道。

“为了让自家姐姐走得体面一些,这些画只当是我送给你的陪葬品好了。”夕轻蔑地一笑。

“这出戏再演下去可就不好收场了呀。看到我身上的那几根二踢脚了吗?”年捏住了夕的剑刃,不紧不慢地解释道,“刚刚不过是和你开了个玩笑而已。我可没胆子随便动你的画。你自己也是,对姐姐痛下杀手前,好歹也该先去核实一下情况吧。错杀了好人岂不是要抱憾终身?”

“你究竟在搞什么鬼?”夕收回了剑,语气仍旧有几分急躁。

年紧盯着对方的双眼,一针见血地问道:“于你而言,这婆山镇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吧?我没记错的话,最初的那幅已经在灰齐山中毁坏了。没想到,你竟然尽心竭力地重绘了一幅。你自己常说,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大梦,可你为何又要对一场梦中之梦如此牵肠挂肚呢?这可不像你一贯以来的作风。”

最初的错愕渐渐消散。伴随着一声长叹,夕紧锁的眉宇方才渐渐舒展开来。她悠悠地说道:“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姐,在你面前,我真就是一览无遗的画卷啊。”

年笑盈盈地捉住了妹妹的手,温婉可人地说道:“细细想来,除了口味上的那点纠纷,我们姐妹之间还有其他不可调和的矛盾吗?如此漫长的岁月,如此深厚的血脉,其实我们早已深知彼此了。你藏在心底的那些事,不妨就和我说说吧。放眼这片大地,纵使满座衣冠犹然胜雪,可又有几人能够成为你的倾听者呢?”

夕浅浅一笑,恬淡地说道:“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,只是偶尔会让人惋惜,偶尔也会让人感慨……”

 

一命之恩
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
一场天灾袭击了大炎东南边陲的一座小镇。这片大地早已看惯了相似的凄风苦雨。然而,对于那些不得不直面天灾的居民而言,劫难才刚刚拉开帷幕……

一个瘦削娇弱的小姑娘在葱茏茂密的山林间艰难地前行着。此时的她顾不得清理衣服上的污渍,也顾不得包扎被锐利的藤蔓割开的伤口。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,焦急地四处搜索着,只希望能够找到一点可以用来充饥的野果。断粮之后的这些天里,她也曾尝试着向别人乞讨,涉水捕捞鳞兽,设置陷阱捕捉小动物……但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,甚至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命。

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。她终于在林荫草丛里找到了几串深紫色的浆果。她迫不及待地将它们全部收集起来,小心翼翼地包在了怀里。尽管自己早已经饥肠辘辘,但她也只是咽了咽口水,赶忙返回“家”里。

“如果我把这些果子全部带回家,大家都能饱餐一顿。父亲就会像往常一样和蔼慈祥了吧?母亲也不用再以泪洗面了吧?兄长也不会再骂我是全家人的累赘了吧?”依稀浮现在脑海中的美好愿景让她暂时忘却了饥饿和伤痛。

残阳如血,向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贡献着最后的光与热。气喘吁吁的小女孩停驻了片刻,“家”就在前方不远处。尽管这个所谓的“家”不过是由几根木条和几块帆布临时拼凑起来的简陋帐篷,但她坚信,家人们还在热切地等待着她。她还无数次幻想过,或许自己一觉醒来,就会发现一切苦难不过是一场噩梦……

夕阳落山了,黑暗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。那座帐篷前只剩下了一小堆即将燃尽的篝火。小姑娘忐忑不安地掀开了帐篷——里面空无一人。她举目四望,周围再无任何踪影,只有寒夜峭壁间的兽鸣撕扯着她的耳膜。她颓然无助地跪倒在了碎石滩上,怀里的果子也散落了一地。

她强忍着泪水,瑟缩着蜷伏在帐篷的一角,紧紧地闭上了眼睛。此时的她顾不上进食,只希望自己能够早点入眠。等自己醒来的时候,一定会迎来崭新的一天,这场噩梦也会随之迎来终点吧。她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……

澄澈的溪流,平旷的田地,整齐的屋舍,在这场梦里,小镇一如往昔,浸沐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氛围之中。她独自站在镇外的小路上,却无法向前迈开脚步。逐渐变得昏黄的天空中浮出了几朵浓重晦暗的天灾云,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下方的镇子完全压垮。一个曼妙空灵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催促道:“快点离开,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机会。”她迟疑了片刻,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转身逃离,却义无反顾地冲到了镇子里,挨家挨户地敲门,向居民们示警。然而,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……

就在愈发沉重的绝望感快要把这个瘦弱的姑娘摧垮之时,一阵萧索的晚风侵入帐篷的裂缝,让她惊醒了过来。这样的苏醒并不是解脱,空荡荡的胃部很快就传来了阵阵难以抑制的绞痛。几番挣扎之后,她将目光投向了自己采回的那些野果。

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那些果实的刹那,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惊讶地转身看去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你采摘的这些浆果名为商陆,很可惜,它们并不能食用。我这里刚好还剩着一些饭食,就分一点给你吧。”

小女孩半信半疑地接过了食物。老者起身走到帐门边,手里拨弄着一小串青金石,慈祥地说道:“继续守在这里,你会死的,不如和我一起离开吧。”

匆匆吃完了东西的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向老者行礼致谢。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亮,执拗地摇了摇头,鼓足了力量说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不会丢下我的!至少,妈妈她……”

“是吗?”老人不苟言笑地答了一句,翩然拂袖而去,长叹道,“原来,你还怀有一丝希望。可惜,并非所有希望都能成为现实。你又能坚持多久呢?”

“我、我还想再等一等……”小姑娘响亮的声音里已经混入了几分哭腔。

老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,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。

又一个凄寒冷夜降临了。漫长的等待过后,梦境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将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裹挟在了其中。呈现在她眼前的依旧是自己似曾相识的家乡,只是一堆堆残砖断瓦诉说着它们悲惨的境遇。越来越多从天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出现在了小姑娘的身边。他们的目光空洞无物,面容也逐渐变得阴森狰狞。为了争夺一丁点食物,以前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哥哥姐姐们用尖锐的石子互相殴打了起来。她的父亲和兄长也背着母亲窃窃私语,商量着该如何一劳永逸地处理掉她这个累赘……女孩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。涌溢而出的泪水迷蒙了她的视野,周围的喧扰也渐渐归于宁静。

“现在,你还打算继续等待下去吗?”一个空灵的声音询问道,宛若悦耳的天籁。

“我……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,一个可以远离天灾、饥荒、难民的地方……”泪水潸潸的女孩乞求道。

她擦干了泪水,缓步走出了帐篷。在她掀开帐幕的瞬间,明丽的眼光刺痛了她的双眼。当她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,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旖旎风光。青山秀水间唯有一座古朴的凉亭超然独立。亭中有一方书案,一名青衣女子席地而坐,正旁若无人地挥笔作画。

瞠目结舌的女孩仿佛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诱引着,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那座亭子,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幅尚未完成的画卷上。

“眼前是一片锦绣山河,可您笔下描绘出来的却是一片残垣断壁?”女孩不解地询问道。繁芜错杂的思绪在她的脑海中急速碰撞着,一时之间毫无头绪。

“庸碌之辈只懂得描摹眼中之景,若要有所精进,则须做到笔随意转,描绘出心中之景。”青衣女子依旧在专心致志地作画。

女孩闭目凝思了起来,忽而如拨云见日,惊声说道:“您笔下的镇子……天灾过后的废墟……这就是我刚才的梦境!”

“是非成败,转念成空。许多问题,你的心底早有答案,只是不愿作答罢了。人生苦短,又何尝不是一场虚空大梦?”女子收起了画卷,随手搁置在了一旁。

女孩再度睁开眼睛,她的注意力逐渐落在了眼前之人的右手手腕上。她微微翕动鼻翼,略经思忖,胆怯却又不失果决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:“感谢您救了我的命。您不仅赠我饭食,还让我脱离了险境。您手上的那串青金石,还有这股淡雅的墨香,不会真有这样的巧合吧?”

“这么快就能看穿我的化身,你还是第一个。既然已被识破,若我再行掩藏,便有些造作了。”言毕,一袭青衣纷飞漫舞,而后翩然滑坠。那名女子显露出了真容,恬淡地说道:“你可以叫我夕,是一介画家。”

“你的角,尾巴……还有手臂!”女孩从惊愕之中逐渐缓过神来,羞涩地致歉道:“请您原谅,是我失礼了。我的名字是黎,以前一直都生活在婆山镇。感谢您救了我的命。”

“举手之劳,不必言谢。黎,是个有趣的名字。”夕挥了挥衣袖,意味深长地说道,“至于你能在这方天地里停留多久,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“您能够换影化形,勾笔筑梦,已经令我大开眼界了,一定也能办到许多常人办不到的事吧?”黎在身前交叠着双手,连忙追问道。

“是又如何?不是又如何?我已救你一命,又收容你在此地安身,也该知足了。”夕略显不悦,倨傲地说道。

“那么,您可敢与我这凡俗之人打一个赌?”黎不屈不挠地上前一步,从容不迫地说道,“我想请您实现我的三个愿望。但我要赌的是,即便是您,也无法实现其中的任何一个!”

夕挑起了眉毛,不耐烦地呵斥道:“荒唐至极!若是你打算杀人越货,我该如何?若是你又想要搬山填海,我又该如何?”

黎闭上了眼睛,镇定自若地说道:“您说笑了,我的心愿自然都源于常情常理,既不会作奸犯科,也不会逾规越矩。您大可放心。”

“我倒是可以答应你。但完成这三件事后,我会立即将你逐出此地。这便是代价,明白了吗?”夕甩了甩尾巴,冷笑了一声。

“我,明白。”黎咬着嘴唇,平静地答道。

“你确实有几分自信。”夕微微扬起了嘴角,转头瞟了一眼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 

“从被她识破身份开始,直至与她立下了那桩奇妙的赌约。傲慢让我悄无声息地丧失了主动权。我虽阅人无数,但她的一言一行仍旧令我感觉惊异。然而,这仅仅是一个开始。我的心底也生出了一些朦胧的愿景。我想试着去细细品味人间烟火,就在这方寸天地与片刻光阴中,与人为邻,姑且也做一回最寻常的画中人。”

 

一厢之愿

黎深吸了一口气,挺直了身体,平和而又坚定地说道:“这是我的第一个愿望。我由衷地祈愿,您能拯救婆山镇的受难民众脱离灾厄,重返家园,恢复往日安宁幸福的生活。”

夕避开了对方灼灼的目光,眺望着苍翠葱茏的远山,轻叹了一口气,慢悠悠地回应道:“你要求的这件事,我做不到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黎急不可耐地追问着。

“方才你已先下一城,挫败了我的锐气,应该更加高兴才是。”夕露出了戏谑般的笑容。

黎连忙摇了摇头,侵彻肺腑的悲伤溢于言表。她恳切地请求道:“我多么希望,您能像帮助我那样,帮助更多的人脱离险境。难道您真的做不到吗?”

“放肆!别以为我猜不透你的那点心思,不过是想借赌约之名,行激将之法,好诱使我出手解救更多受灾黎庶。”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,声音也柔和了许多,“这世间,又有几人不愿受万众膜拜,享千古流芳。只是我确实力有不逮而已。这场天灾早晚会上达天听,大炎真龙有其权责所在,自然会扶危济困,不该由我越俎代庖,行僭越之事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黎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。

夕长舒了一口气,平静地补充道:“吃一堑,自当长一智。我也要多和你立一桩规矩。你剩下的愿望只可与自身相关,休要再牵涉旁人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黎唯唯诺诺地应答道,“那……我也恳请您稍稍宽限一些时间,再容我说出剩下的愿望……”

“无妨。”夕重新拿起了画笔,温和地答道。

一时之间稍显无所适从的黎将目光移向了身边的凉亭,试探着问道:“不知这座亭子可曾命名?”

夕浅笑道:“倒是尚未命名。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黎逐渐放松了下来,微笑着说道:“那我们不妨各取一字,我打算用一个‘陶’字。”

“陶然者,自得也。虽无太多新意,倒也深得我心。”夕微微扬起眉梢,不假思索地说道,“那我就选一个‘怡’字。”

“陶然自得,怡然自得,您是在迁就我了。”黎会心一笑。

“从今往后,叫我夕就好,不必见外。”夕潇洒地甩了甩长袖,径直向前走去。

“嗯,我明白了。……夕。”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后,黎赶忙追了上去,跟随在了夕的身后。

两人极目遥望着延绵起伏的山峦,任凭清风拂乱了发丝。夕闭上了眼睛,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若是我允许你久居此地,你可会再有去意?”

“镇子上的人都已经外逃避难了。昔日的光景,大概只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吧。”黎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,以至稍有哽咽,“至于我自己,不过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负担……可能只有母亲还……”

“呵,亲人啊……”夕微微垂下了头,仿若不近人情似的地追问道,“你只管说下去,我在听。”

“我的家……也曾是书香门第,但到父亲这一代时,家道已经败落。父亲因为刚正不阿,几度仕途失意,最终被贬谪为庶民。此后,他便时常郁郁寡欢,把最后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兄长的身上。兄长他虽然也很勤奋刻苦,却始终难以企及父亲的期许,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愈加严苛。母亲在闲暇时分,也会教导我读书习字。我也盼望自己能够学有所成,稍稍帮兄长分担一部分繁重的课业。这样的小伎俩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。他怒不可遏地把我们一起痛骂了一遍,兄长后来也就渐渐疏远了我。从那以后,只有母亲能让我感受到些许温暖……”

夕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的画笔,似听而又非听。她抬眼看着天边的斜阳,波澜不惊地说道:“夜幕将至,就暂且委屈你在那陶怡亭内休憩一晚吧。此处还需我稍作整理,才能成为像样的安居之所。今夜,你只管安心歇息便好。”

 

“她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着自己的家庭情况,不禁也令我有几分唏嘘。和她相比,我与那几位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,更像是孩童般的无理取闹。我决意掩藏自己的身份过往,自知不能如她这般坦诚。她终究只是一名过客,纵使分外绚烂,也不过昙花一瞬。然而,这样的她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馨。”

 

一晌之欢

晨曦微明,暖风拂面,夹带着几分清新淡雅的芳香。黎再度醒来时,眼前的亭子仍是旧时模样,然而仅仅是回眸一瞥,却让她叹为观止。一座设计精巧的园林宅邸已经拔地而起,出现在了这座陶怡亭的附近,初看朴实无华,却也错落有致。

“夕,这是你一夜之间……画出来的?”黎快步走到了夕的身边,仔细端详着她身前的一幅画作,惊诧地问道,“这些建筑与你的画,几乎完全一致!”

夕转过身,微微伸了一下懒腰,莞尔一笑,说道:“你已知晓,我并非寻常之人。往后若是见到这画卷上的种种事物成为现实,倒也不必大惊小怪。日常起居之所需,皆由我来准备,无须你费心。”

“夕,你是不是有些累了,恐怕已经一夜未睡了吧?”黎关切地询问道。

“无妨,我早已无需睡眠。”夕扭过头,平静地说道。

黎沉默了半晌,忽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起来。

“你,笑了。”夕搁下了笔。

“嗯,世人常说的妙笔生花不过是用于夸赞文辞之优美,可要是用在你的身上,倒是格外写实了。要是我耳濡目染,不知能不能偷学到一点皮毛。”

夕微微扬起了嘴角,笑着答道:“若是你闲来无事,也可以学着我作画。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画具。”

“嗯!”黎喜出望外地点了点头。

夕收敛了笑容,孤傲地说道:“有一言在先,我从不教人绘画。你只管自己执笔,遇到什么问题也休要跑来扰我清静。那些个技法只要勤加练习,假以时日,自然能够参悟。若是参悟不透,我也帮不了你。明白了吗?”

虽说一时之间有些不明所以,黎还是认认真真地坐到了书案前,开始挑选心仪的画笔。

“还有一事。若你发现我在专心作画,切莫出声搅扰。此时还须请你帮着我研墨。”夕补充道。

挑选好画笔的黎一丝不苟地点了点头。

夕长舒了一口气,扬声感叹道:“认真作画之时,天地同力,气、骨、形、色、法,无一不从无一不至,手中这笔,我都停不下它。此时若是缺墨,实在过于败兴。”

黎笑着说道:“如果真能帮上你一点忙,那可真就是我的荣幸了。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,更何况——”

夕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,眯起了眼睛,突兀地说道:“既然你出自书香之家,那我倒是想问一问,你可相信字画同源?”

“我才疏学浅,无论书画,都仅略知皮毛,又岂敢随口妄断这些技艺的本源?只怕会贻笑大方。”黎谦逊地垂下了眼睑,诚恳地说道,“以前只觉得书画各有风骨神韵,但现在见识到了您的画技。恐怕在书法领域,放眼天下,也绝难有人能够与您相提并论了吧。”

“你还没见过那个家伙,得出这样的结论倒也不足为奇。这样的回答也算是过关了。”夕微微一笑。

“过关?你提到的那个人又是谁?”

“不必深究。”

“嗯。”

夕站起身,行至亭外,环顾四周,笑着问道:“在你看来,眼前这番山水庭院可否比得上世人所向往的桃源胜境?”

黎浅笑着答道:“我略知一二,桃源之景也不过是良田美池,屋舍俨然,阡陌交通。这里山明水秀,更胜桃源。只不过……”

“不过什么?”夕一时兴起,连忙追问了起来。

“我意想之中的桃源决不能没有书籍为伴。这里似乎还少了一座藏书楼。”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
“区区一座藏书楼而已。”夕满不在乎地回应道。

“不过,我想要的这座藏书楼中,有一卷书是必不可少的。你的笔端能画出那卷书吗?”黎好整以暇地说道,“夕啊,这便是我要交予你的第二个心愿。”

“究竟是什么书能让你这么魂牵梦萦,我也有几分好奇了。”夕返身回到书案前,提起了画笔。

黎缓步跟了过去,笑吟吟地说道:“倒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奇书,不过是由我的母亲随手编订起来的一册故事绘本而已。那卷书大概已经毁于天灾,只在我的记忆中留着些许残影。小的时候,母亲会用绘本里的故事哄我入睡。我依稀记得,书里记着各种各样关于怪物的故事和图画。母亲把这些怪物统统称作‘魉’。那时的我并不觉得害怕,反而感觉形形色色的‘魉’也有各自的可爱之处。”

夕默不作声地收起了刚刚铺展开的画纸,无可奈何地仰起了头,苦笑着说道:“你又赢了我一次。纵然是画之大家,也难以轻易描绘出未见之物。来日方长,或许我可以慢慢窥透你的思忆,那时才有可能重绘出这卷绘本。”

黎虚张声势地将双手挡在了身前,嬉笑道:“我可不想就这样被别人看穿所有的心思。夕啊,古往今来,你究竟看透过多少人了呢?”

“太多太多了……庸碌之人,一眼便能看穿,无趣得很。可你,我直到现在……”夕的声音显得格外悠长,“或许还要等待许久,我才有信心向你发问,你的最后一桩心愿究竟是什么。”

黎嫣然一笑,柔声说道:“那我等你。”

 

“陶怡亭,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存在,这幅普通的画卷才会如此令人悠然自在。她借着玩笑般的赌约,一点一点地卸下了我清傲孤高的伪装。回首过往,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的我已经渐行渐远。尘世间,这样的相知相伴恬淡若水,却无由令我甘之如饴。”

 

一隅之安

纷飞飘零的落叶仿佛是一位笨拙的画师,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勾勒出时间的轨迹。然而,光阴并没有在此地停驻脚步,仍旧因循一成不变的步调向前行进着。大片大片的枯黄晕染了陶怡亭周边的山林,秋季的气息已经悄然无声地渗透进了这片隐秘的土地。

似曾相识的季节不知已经轮回了几度。夕时常在作画,而黎有时会学着她画,有时会读一些书。黎偶尔也会帮夕研墨,偶尔也会在难以下笔时,收到来自夕的一两句点拨。

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,夕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,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画笔,如往常一般问道:“黎,快来看看,我的这幅‘层林尽染’画得如何?”但这一次,回应她的只有一阵萧瑟寂寥的秋风。

斜阳依山,渐渐沉坠。不觉之间,夕仿若木偶一般,静静地伫立在陶怡亭下,怅然若失地眺望着远方延绵起伏的山峦,一言未发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重又回到书案前,心烦意乱地抓起画笔,如宣泄般信手涂抹着。

皎洁的双月在昏暗的天穹中翩然起舞。夜色已浓,一个纤柔的人影方才行色匆匆地返回亭中。

“夕,对不起……我,今天……啊!”气息尚未平复的黎看见夕的身边聚拢着一大群黑底蓝纹的神秘生物,不由得发出了惊叫,“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呀?”

夕并没有转身,只是停下了手里的画笔,抬声埋怨道:“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,怎么等都不见人影。我能怎么办?只好随便画点东西消遣了。”

“好啦,你别生气了。今天没和你打声招呼就出门,是我的错。话说,这些小家伙究竟是些什么啊?”黎好奇地追问道。

夕挠了挠头,随口说道:“依照你母亲的说法,姑且就把它们叫做‘魉’吧。……嗯,又是以墨汁为形体,那应该称作‘墨魉’了。”

“确实和母亲绘本里的那些魉有几分相似呢。这种家伙圆滚滚的,嘴巴有些大,我那时更喜欢叫它们阿咬。”黎翩然一笑。

“嘎唔——”那几只墨魉似乎也非常欢悦地接受了这个名字。

“差点叫你蒙混过关了,我的气还没消呢。此处虽说不用担心撞上什么歹人,但也并非全无危险。如何这么晚才回来?”夕挥了挥手,周围的墨魉顷刻间消散了,只留下了几点墨痕。

“我在周围的山林里发现了一些山楂果,没想到越走越远,越采越多,一时兴起就完全忘记了时辰。”黎一面解释,一面挑出一颗鲜红欲滴的山楂,笑着说道,“我已经尝过了,这里的山楂很甜。我也一个一个地仔细清洗干净了。夕,你也来尝一个吧。”

夕呆愣了片刻,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巴。直到一股甜美的果香在齿颊间散逸开来,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咀嚼。

“……确实,很甜。”夕清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靥,而后轻叹了一口气,说道,“周边的山水花鸟大多是我随性安排的。唯独这山楂,因为它们开花时的气味实在叫人难以恭维,我这才特意把它们搁在了偏远一些的地方。没想到今天倒让你多费时间远行了。到头来,也算是我自作自受了吧。”

黎噗嗤一声,掩着嘴调侃道:“两全之事,世间确实难得。若是单要追求怡人的花香,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。”

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有诗云:一钩新月风牵影,暗送娇香入画庭。若是有这样的一畦花田,倒也与你这位大画家相得益彰呢。”

“这句诗中所写的……应该是栀子花吧。”夕略一思忖,笑着道出了答案。

“真不愧是你,我的心思都快叫你看透了。”

“你要的栀子花只消片刻就能画成。只可惜现在已经过了花期,最快也要等到来年才好与你一同赏花了。”夕微微扬起了嘴角,抬手准备作画。

黎伸出手,轻轻地牵住了她的衣袖,胸有成竹地说道:“夕,这些花不劳你多费笔墨,我只要一株就足够了。现在还未到深秋,不算太迟,气候也还算适宜。我也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技艺。”

“好啊,我也很想看看,你要如何用这一株独苗,来年送给我整片花田。”夕挑了挑眉毛,饶有兴致地说道。

“你心如明镜,我就不多卖关子了。我要用的是扦插之法。”黎不紧不慢地讲解了起来,“只要从植株上选取合适的部分,稍加修剪,植入土中,再加以悉心养护,来年就能长成一株新的栀子花了。”

“一小部分……终成整体……”夕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。

“你在嘀咕些什么呢?”

“没什么……这种方法我只是略有耳闻,却从未亲手试过。”夕连忙应答道。

“这个方法倒也没那么复杂,我可以教你。”黎柔声说道。

夕点了点头。两人一时无话。

黎迟疑了片刻,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,柔美的面容也逐渐显露出了坚毅的神色。她一把抓起了夕冰冷的手,沉静地说道:“这么多年了,我都还没有听你说起过你自己的事,你的身世,你的亲属,以及,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……”

“你真的很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吗?”夕反问道,她的目光飘向了远方。

黎摇了摇头,温婉地说道:“答案本身并不重要,但我也能觉察到,你时常在勉强自己。即便是你,也会担忧,也会害怕。虽然我的肩膀没有那么强壮,应该也能为你提供一点倚靠。无论你想说些什么,我都愿意听。”

“谢谢你,黎……我也曾踏遍千山万水,阅尽人间无数。你确实是……最让我意外的那一个。”夕淡然一笑,说道,“那些琐屑旧事不过是过眼云烟,终究会消散的……现在的我,陶怡自在,别无所求。”

“尘世间的韶华白首,于你而言,恐怕也不过转瞬。”黎浅笑着问道,“夕啊,你看着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老去,又会有何感想?”

夕摇着头说道:“若是那般多愁善感,我便不再是我了。”

“这或许是一个很傻的问题,但我还是时常想拿出来问问你。”

“那我的回答也不会改变。”

“这是实话吗?”

“你啊,今天怎么像我那个姐姐一样烦人呢。”夕摆了摆手。

“好啦,我总算知道你还有一位姐姐了。对你的了解又加深了一些呢。”黎眨着眼睛,恳切地说道,“接下来的这个问题,你就别想着搪塞过去了。夕啊,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?”

良久的沉默过后,夕耸了耸肩膀,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。

“那我怎样才能帮你入眠呢?”黎温柔地问道。

夕缓缓地凑近了黎的耳鬓,轻声絮语着:“若是阖上眼睛,我会害怕,这片只有你我二人作为见证的光景会成为一场虚空大梦,害怕在我苏醒之后,发现一切都已荡然无存……眼下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吗……”

“夕啊,你就安心地睡吧。”黎浅浅一笑,端坐在了长椅上,指向了自己的腿,说道,“若是你枕着这里,我一定可以一直保持清醒的。待你酣眠入梦,就请让我来守护你的梦境吧。”

夕白皙的脸颊上飞速染上了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红晕。内心涌动的情绪最终还是催促着她坐到了黎的身侧,而后轻缓地躺了下来,贴紧了对方柔嫩光洁的肌肤。

“夕啊,要来点睡前故事吗?”黎笑着询问道,轻抚着她如鸦羽般乌黑顺滑的发丝。

“不必了。”

然而,黎还是轻声哼唱起了一支古老而悠扬的歌谣……

夕回溯着尘封已久的记忆……上一次安然入眠又是何时?似乎已经是一段极其渺远的记忆了。那时,兄弟姐妹们好像还能围聚在一起……

这一次,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驱使她入眠的并不是积攒许久的倦怠,而是那种她曾从旁观看了无数次,却从未亲身体验过的人与人相依相伴的安馨与甜美。

看着身前睡熟的夕,黎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她压低了声音,缱绻诉说着:“夕啊,究竟是什么在让你担惊受怕?那些事,如果连你都束手无策,我一定也无能为力吧。你不肯向我言明,也是出于你的温柔吧。所以,你才会选择逃避。但我想,逃避终究是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的。对不起,我只能让你小憩片刻,却不可能成为你永远可以依赖的庇护所……”

黎继续轻语着:“夕啊,你的梦里又会有些什么呢?会不会和我一样,只会梦见自己的故乡。可你的家……你的亲人,究竟在哪里呢?他们才会是你真正的依靠吧。”

 

“她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。这股力量看似弱不禁风,却能悄无声息地瓦解最坚固的壁垒。在我入睡之前,仅仅是凝望着她的眼眸,一切顾虑和烦恼都会烟消云散。我不得不承认,是我自己在依赖着她,将这方天地当成了可以逃离一切麻烦的避难所。我也在奢求,将这瞬息的幸福定格成为永恒。”

 

一念之旅

寒来暑往,又是一季金秋。

夕正兴致盎然地看着黎在陶怡亭中挥笔作画。她虽未发一言,却也会不时微微颔首称许。然而,就在这幅画作即将完成之际,黎如往常一般,换用一支斗笔蘸满浓墨,将眼前的画作尽皆抹去,只余下了一片墨黑。

夕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,无奈感叹道:“此画不差,堪称上佳之作,为何要半途而废?”

黎搁笔转身,并未作答,反倒抛出了一个问题:“夕,你可知道我画的是什么?”

“两山排闼,一水护田,又有屋舍人烟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这应该是你的家乡。”夕从容不迫地答道。

黎点了点头,半是怀想,半是感伤,缓缓说道:“我的笔下只有这婆山镇。虽是夙夜梦寐,可又不敢将其画成,拿来细细观瞻。夕,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?”

“或许,这便是世人常说的近乡情怯吧。只是于我而言,大概是难有切身感悟了。”夕轻挽起黎的手,浅笑着宽慰道,“若是你思乡心切,我倒也可以陪着你回乡看看。只是,你须给我几天时间稍作准备。”

“真的吗?”黎不由得攥紧了夕的手,喜出望外地说道,“那这几天我也要去山里多采一些山楂回来。镇上的孩子们一定很爱吃的。”

“你倒是颇为自信。”夕一手托腮,平和地说道,“彼时,那婆山镇不幸遭遇天灾,民众纷纷流离逃难。你又怎知此番重回故土,目之所及不会仅存颓垣断壁,再无人踪?”

黎抬手向外指了指,不假思索地辩解道:“你看那些枯草,现今满目颓败。待到来年春风吹拂,又将是离离遍野。你再看我种下的那些栀子花,纵使狂风暴雨将它们摧折殆尽,只要一枝尚在,终将复现满园繁花。在我看来,生命所能创造的奇迹甚至比你的画卷还要令人称奇。夕啊,我已经陪着你度过了多少寒暑。这些时间虽说不足以见证沧海桑田,但若只是重建一方家园,也该绰绰有余了吧。”

夕凝思了片刻,淡然一笑,伸手揭去了被涂黑的画纸,揉成一团,低声问道:“屋舍可以重建,土地可以复耕,你就不怕物是人非?”

“只要能看到乡土重新焕发生机,我便心满意足了,又岂敢再有奢求。”黎稍稍垂下了头。

“……奢求,终归虚妄……”夕站起身,深吸了一口深秋清冷的空气,故作轻松地说道,“那我们三日之后便出发吧。”

三日之后的下午,夕看着黎将山楂仔细包扎好,而后走上前去,挽住了她的胳膊,柔声耳语道:“若是准备好了,就请闭上眼睛。”

晦明变幻不过弹指一瞬,再度睁开双眼,黎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繁华热闹的小镇外围。身边的夕仍旧是一袭青衣,恰是自己初次与她相见时的那般样貌。

两人相视一笑,随即携手而行。她们先是将整包山楂交托给了当地的教书先生,而后便在欢声笑语中游览起了市集。

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,夕最初还是有些局促不安,但在黎的鼓励和陪伴之下,她也稍稍有些适应了。

“可惜已经是午后了,清晨时分应该会更加热闹吧。”黎兴高采烈地说道。

夕暗自叹了一口气,小声说道:“虽说我也喜欢人流如织的繁华景象,但真要置身其中,果然还是……一言难尽啊。”

黎笑了笑,牵着夕的手转向了僻静之处。两人稍加探访后方才得知,这里仍然叫做婆山镇,但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令无数人流离失所的天灾。

街市华灯初上。尽管暮色渐浓,两人结伴赏游的兴致却未见衰减。其间有几家名门望族更是张灯结彩,似乎正在张罗一场隆重盛大的庆典。

夕霎时间预想到了什么,蓦地停下了脚步,紧紧地抓住了黎的手臂。突如其来的力道使得黎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。待她回身查看时,周围喧闹的爆竹声不绝于耳,庆典已经拉开了帷幕。此刻的夕已是面如土色。不待黎开口询问缘由,惊慌失措的夕倏然之间就已杳无踪迹了。

此时此刻,孤身一人的黎也有些束手无策了,她连忙从周围开始寻找。直至灯火阑珊,精疲力竭的她仍旧一无所获。耳畔的喧扰逐渐归于沉寂,黎才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:“睡吧,我在梦境中等你……”又惊又喜的黎连忙找了一间客栈。进入客房,辗转反侧良久,她才在疲劳的重压下昏昏入眠。

 

“我已经预想到了,这趟返乡之旅可能会遭遇不少麻烦。有些话,一直深埋在她的心底,却在她的笔端表露无遗。我也深知,思乡之情是无法斩断的。内心悸动的情绪驱使着我为她下定了决心。我的心里也潜藏着一丝隐忧。光阴荏苒,她还没有向我说起最后一个心愿。我已经隐约看到了些许幻影,却又不敢面对。或许,我们都已身处一场无可违逆的洪流之中。”

 

一生之约

再度苏醒时,黎稍稍松了一口气,自己已经顺利回到了陶怡亭中。不远处,复归原貌的夕正盘坐在地上,闭目冥想,只是她非常罕见地将自己长长的尾巴紧紧围拢在了身体周围。

黎在原地停驻了片刻,好让自己汹涌的心潮稍稍归于平静。随后,她露出了一丝黠笑,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夕的身旁,在她耳边窃窃私语:“原来,我们的夕这么害怕爆竹啊。从今往后,若你敢为非作歹,我就知道该怎样对付你了。”

夕不满地哼了一声,凶狠地瞪了她一眼,暗中伸出手肘推了一下黎的腰肢,带着些许愠怒说道:“再有一句胡言乱语,我就把你一个人丢进荒山野岭里。”

“好啦好啦,这次是我不好,缠着你陪我回乡,害你担惊受怕了。真没想到,你倒是与那年兽有几分相似呢。”

夕重又闭上了眼睛,不冷不热地说道:“不要把我和那个家伙相提并论。我那姐姐明明自己也是怕得要死,却还是喜欢搞一堆那种东西,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。”

“我好像获得了一些了不得的信息呢。你啊,终于肯和我说起这些事了。”黎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嘴角。

夕继续说道:“我的兄弟姐妹还有很多。你就当我们是一群各怀绝技的怪人好了。我就比较擅长绘画,也有擅长书法和烹饪的。还有之前提过的那个姐姐,她很擅长加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我的那把剑,还有这条青金石手串,其实都是她的作品。”

夕向前伸出了手腕。黎仔细观赏着这件精致典雅的饰品,陷入了沉思。

“夕,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,一件可以常伴在你身边的东西。”黎郑重其事地说道,“这块琥珀是母亲送给我的,我一直都带在身边。现在,我想把它送给你。”

“以你的性子,一旦开了口,我再怎么推辞都不管用了吧?我可以保证,我会将它一直带在身边的。”夕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颗温润清透的圆球形琥珀,安放在了掌心。

黎浅笑着提议道:“依我看,它的尺寸和形状都很合适,不如就把它编进你的那条手串里吧。”

夕稍稍比对了一下,点头称许。

黎长舒了一口气,释然说道:“我并不知晓,它在地层中沉睡了几千万年;也不知晓,它在我的家族中世代传承了多少辈。但我相信,只要你还带着它,就能偶尔想起我,不论何时……”

夕摇了摇头,将食指挡在她的唇边,悄声斥责道:“又在说胡话了。我会一直陪着你的,这样就足够了。”

黎顺势用双手握住了夕的手腕,盈盈一笑:“夕啊,当初约下的最后一个愿望,现在可以说与你听了吗?”

夕点了点头。

“我希望,你能一直陪伴着我,走完这一生。”

“那……你还要赌,我连这件事都做不到吗?”夕的声音上扬了起来。

“你也很自信呢。是不是早就猜到我的心思了?”黎渐渐收敛了笑容,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可现在的我却有些害怕……”

夕的面容凝重了起来,急切地说道:“我知道,你在害怕什么。我会倾尽全力让这里的时间慢一点,再慢一点——”

黎打断了她的话,重又问道:“夕啊,如果哪一天,连我也不在了,你会不会有些许感触?”

“你已知晓,又何必问。”

“你啊,还是那么嘴硬。”黎飞快地抽开了手,笑着说道,“既然你这么坏心眼,那我便要和你再打最后一个赌。”

“哦?”

“赌我有朝一日,一眼就能堪破你的画,你的天地,还有你。”黎的声音平如秋水。

夕扬起头,轻轻地戳了戳她的额头,柔声训诫道:“你为何变得这般好赌了?这可不好。”

黎平心静气地解释道:“并不是我好赌,赌约不过是让我的语言变得更加有力的一种小伎俩而已。不管是我的话语,还是你的画卷,只要旁人充耳不闻,闭目不见,便如虚空泡影,不会产生任何影响。可一旦有人用心去听,用心去看,它们也就有了摄人心魄的力量。”

夕扬起了眉梢,悠然说道:“你说的有几分道理。可唯独这画,我还是颇有自信的。我也见过了无数奇人,却未尝有人能够看破我的画卷。”

“夕,这里已经不是最初的陶怡亭了吧?”黎敏锐地问道。

“你,看出来了?”

黎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亭外,看着不远处的栀子花田,从容不迫地说道:“你看那些花苗,大多是我亲手种下的。乍看上去并无不同,但每一株的长势却略有差别,今年有两三株其实没能顺利生根抽芽……我本打算抽空再补种一些,却发现……所以,是你已经重绘了这片天地。”

夕信服地点了点头,坦言道:“你我一同外出去了那婆山镇,原本的那片天地自然就会回归最原始的模样,你的那片花田也将不复留存。”

“你不辞劳苦,用那三天时间重绘了一幅陶怡亭,守护了我培育的那些栀子花。”黎的脸颊泛起了红晕。

夕浅笑着点了点头,摇头感叹道:“同样的画,我从未画过第二遍。只此一次,却还落下了瑕疵。”

“这可算我堪破了你的画?”

“可以算,却也不算。若是真正堪破了这画,你便不再是这画中之人了。”夕低声说道。

“……有些人,即便已经堪破了你的画,或许也只是不愿醒去罢了……”黎随后陷入了沉默。许久之后,她才缓缓开口说道:“即便我能堪破这画,却也难堪破你啊。”

“你……这么快就要认输了吗?”夕翩然一笑。

黎笑着摇了摇头:“倾尽我这一生,或许也就足够了。只是现在的我,还看不透你心底最深的那层迷雾。我不过是匆匆过客,而你的忧思却更加悠远深邃。”

夕没有答话,只是一把将黎拽进了陶怡亭中,催促着她在长椅坐好,而后不由分说地一头枕在了她的腿上,闷闷不乐地说道:“你啊,一直都在说些无聊的事,害得我都犯困了。”

“是是是,你说说看,还有谁能像我这般照顾你呢?”黎温情脉脉地笑着。

夕的声音细若柔丝:“只要你在,我便能安睡。如今,我不敢再有奢求……只是希望,就让岁月停驻在这一刻……”

待到夕沉沉睡去,黎端详着眼前之人一如往昔的容颜,轻声诉说着:“夕啊,此生能够与你相遇、相伴、相知,便是我最大的幸福。这些光阴已经足够我在余生里反复回忆了。我与你,终有一别。就让这里的时间停留在此刻吧,我已经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付与了你。我已无遗憾,也不敢奢求更多了。夕,谢谢你……但是,对不起……我终究不能陪伴你走到最后……”

 

“听闻了她的第三个心愿,以及,最后的那个赌约,我已知晓,无论如何都已经无法挽留她了。在她面前,我注定是落败的那一方,输得彻彻底底。那些悠远的过往和关于自我的真相,我终究不能向她言明,只有选择缄默。这样的千钧重负,不该,也无法由她承担。只道是寻常的时光猝然离去,我方才惊觉,自己竟已如此不擅与孤独为伴了。我又将何去何从?下一次闭眼安睡,又会是何年?”

 

一夕之梦

“后来呢?黎真的冲破你的画卷了吗?”年跷着腿,轻摇折扇,兴致盎然地追问道。

“是,也不是。”夕面无表情地叙述着,“那一晚,夜色更甚于浓墨。几道惊雷划破天际,将我从睡梦中惊醒。烛火摇曳,她的身影却纹丝未动,只是手持一面铜镜,凝神冥想。我知道,她正尝试着醒去。我欲再作挽留,张口之际,已然无言。就在这时,亭外雷声大作,眼前的一切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……”

“竟然还有这么精彩刺激的桥段。”年似乎有些乐在其中。

“这么烂俗的转折也被你说成是精彩刺激。我算是明白,你为什么只能拍出那堆垃圾了。”夕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,继续说道,“这场变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,你应该也能猜出来。那婆山镇的客店掌柜发现有人在自家店内凭空失踪了,立马就跑去报了官。时常盯着我们的那几个老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。事情刚捅出来,他们就追查到了我的头上,不由分说就烧了我的画。如果不是黎拼命为我辩解,恐怕就不是挨一顿训斥那么简单了。”

年用扇子挠了挠头,嬉笑着说道:“这一方面,我们姐妹倒也算是同病相怜了。但凡是在大炎境内,每次我还没闹出多少动静,那帮老家伙就找上门来了。还好我灵机一动,说自己是在布置电影片场,而且是灾难大片,这才勉强糊弄过去。后来嘛,也就顺势养成了这么个爱好。”

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,幽幽地说道:“许多年后,他们才放松了对黎的监护。我也才得以再见她一面。那时的她即将走完这一生……我帮她完成了最后的心愿,画出了那婆山镇。只是,也包藏了我的许多私心……”

“难怪那幅画会如此诡异。时间相对现实缓慢了许多倍,市集上没有店家售卖爆竹,日月并行于天,无分昏晓……”年若有所思地问道,“那么,画中的那位当铺掌柜呢?”

“愿指魂兮识路,教寻梦也回廊。我将她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缕魂魄寄居在了那幅画中,让她实现了幼时的梦想,当上了当铺里的账房先生。”夕柔声说道,目光渐渐飘向远方。

“可你啊,到最后也没敢用真面目再去见一见她,可真是个胆小鬼,也不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期待。”年笑着摇了摇头。

夕甩了甩手,意味深长说道:“相见不如不见,我们早已相忘于江湖。她,还是那个她。我,或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。”

“也罢,我们本就不该拿出来和人类相提并论啊。有些人的心思,可比我们复杂多了。”

夕的目光忽而锐利了起来,抬声质问道:“倒是你,似乎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?”

“不愧是我的好妹妹,真是冰雪聪明啊。”年悠然自得地笑了笑,坦言道,“为了找你,我就差把大炎翻个底朝天了。到头来,也不知道你躲到哪里去了,最后只找到了你的一支画笔。”

“我的笔?只有一种可能……”

“我还不清楚吗?你这家伙,虽说清高孤傲,遇上心情舒畅的时候,也舍得拿自己的画送人。可说到画笔,你是连碰都不肯让别人碰吧?你的笔竟然会出现在那个人的家里,定然不会是普通人了。”年眯着眼睛询问道。

“你找到了黎!那支玉笔确实是我赠予她的回礼。”夕露出了手腕上的饰品,指了指那条青金石手串中唯一的一颗琥珀。

“放心,能被你这般用心对待的人,我可不敢有丝毫怠慢。她虽然已经垂垂老矣,却还是一见面就隐约猜到了我的身份。她又耐心考察了好久,才最终确认我就是你的那位好姐姐。在此之前,她没有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信息。”年苦笑着说道,“那些往事,她记得很清楚,一点儿都没有忘。”

“哼。”

“现在的你,终究还是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吧?那时的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?”年放慢了语调,谨慎地问道。

“我固执地以为,她是在惧怕时间的流逝,不敢再去探求其他可能……”夕喃喃低语着。

年语重心长地解释道:“你从未向她提起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古老故事,可聪明如她,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端倪。可你的选择是逃避,选择把她和那方天地当成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。但她深知,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,她不愿让你沉溺其中。她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你,自此之后,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走出你自己精心绘制的牢笼,勇敢地去寻找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,去对抗我们的命运。”

“黎……最后的那个赌,终究还是她赢了呢。”夕闭上了眼睛,苦涩地一笑。

“最后的一丁点理由,其实就是女孩子的一点小心思了。”年扬起了嘴角,柔声说道,“常言,女为悦己者容。她出身书香之家,自然知晓这个道理,又如何肯让你看到自己韶华不再时的模样呢?”

夕一时无言。

“好啦,姐姐知道你时常会耍点小脾气,一旦上了头,和人打赌就没怎么赢过。”年狡黠地一笑,“其实,我也和她打了一个赌,还有机会帮你一雪前耻。”

“你又与她赌了什么?”夕微微抬起头,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
“我可不敢现在就告诉你,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。要是你偏袒于她,那我岂不就输定了。”年连忙摇了摇手,岔开了话题,“时候也不早了,不如我们趁早想想,今晚吃什么吧。”

“那就火锅吧,但这次仅限微辣。”夕不动声色地回答道。

年突然僵住了,瞠目结舌地问道:“我没听错吧?你这就打算跟我和解,接受微辣的火锅了?”

“姐姐,我听说,辣其实也是一种痛觉。我只是想好好地体验一下,这种痛又是什么滋味。”夕的语气波澜不惊。

“哈哈,我和你说,辣,是种生活态度,当些微的刺痛感和浓烈的冲动在舌头上面爆开的时候——”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。

“打住!我可不想全盘接受你的那套歪理邪说。”夕重又板起了脸,讪笑着说道,“姐姐,你真该立刻找面镜子,看看你现在这副哭笑不得的表情,实在是够滑稽的。”

年坐到了书案旁,慢条斯理地开始研墨,连连叹气道:“我的那个赌啊,看来也是输给她了。”

“自讨苦吃。”夕冷冰冰地评价道。

“算了算了,虽然我的手艺比不上那个家伙,但为了能让我的妹妹好好体验辣味的精髓,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!”年气势宏大地发布了宣言。

夕不再应答,只是抓起一支斗笔,饱蘸了年刚研好的墨汁,缓步走向了书阁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幅重绘的婆山镇。而后,她低眉垂目,一言不发地将画幅铺展在了地上,俯身挥笔,如黎一般,将画卷尽皆用浓墨抹去。

年站起身,想要说些什么,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。

夕迟缓地蹲下身子,茫然地伸出了手,温柔地摩挲着被墨色浸染的画纸,轻声问道:“姐姐,你说,我的梦,该醒了吗?”

年快步走上前去,牵起手将夕扶起,在她的耳鬓边温婉地答道:“如果你觉得那是一场美梦,倒也不妨将那些画,那些人,那些事长留心间,时常回望。他们从不惧怕光阴流逝,或许只是惧怕被人遗忘罢了。”

言毕,夕和年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双眼。周遭的一切仿佛尽皆遁入了虚空,如露似电,泡影寂灭。谁也不敢肯定,她们所经历的悠长岁月,是否只是大梦一场。然而,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栀子花香,依旧萦回在两人的身畔,虽不浓烈,却格外绵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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